寻访老上师
老上师,其实就是一个其貌不扬、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小老头。
他满头短发,花白,整齐,是之前剃了光头长成这样的。上身米黄色的长袖套头衫,像是好久没洗过了,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;下身裤子,绛红色,裤腿宽大,像喇嘛披单的颜色。我们进屋,他站起相迎;我们坐下,他也坐下。客厅里,一组高低不平的矮柜,绕墙一周。我们都坐在矮柜上。他的坐垫,脏兮兮的。他光着脚,右脚背上贴了一片膏药。脚边的鞋,皱皱巴巴,像走了很远的路。他说话不急不缓,四川口音;用心听,我能听懂。
说心里话,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他就是老上师,我很难心生恭敬。
看着眼前的老上师,我莫名地想到了米拉日巴尊者。藏传佛教中,那位以隐修苦行著称的大师。
我来寻访老上师,缘起于文友叙灵。
去年冬天,叙灵在终南山中寻访隐居的修行者。有一天,开农家乐的李老板告诉他,有位老上师在山中住了三十多年,是个真修行。李老板说老上师给他传过一个咒语,他念了几遍,叙灵记住了。第二天一早,叙灵按李老板说的路线出发了。走了没多久,狭窄的山路上,迎面走来六头野猪。它们龇着撩牙,把他团团围住。
叙灵心想,这回完了!他闭上眼睛,就这样把命交给它们?又心有不甘。他连声念着阿弥陀佛、观音菩萨以及老上师传的咒语。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啊,他念了不知多久,身边没有什么动静。他大着胆子睁开眼睛,一看,六头野猪趴在地上,一动不动,中间还让出一条路来。他三步并作两步,赶紧跑开了。
一路上提心吊胆,翻山越岭。红日西斜,叙灵终于找到李老板说的那个山沟。远远望见老上师栖身的茅篷,他的心平静下来。
老上师听了这段奇遇,不紧不慢地叙灵说:“佛菩萨的咒语就是教我们跟众生沟通的一种方式。”
叙灵赞叹老上师的功德。老上师无动于衷,像是没有听到。
老上师说自己不识字,山里也没有书报、电视,更无网络。这些都没关系,如果有什么问题,你问就好了。
叙灵说,在某些地方,在某些人面前,你会觉得拘谨。在老上师跟前,你说话不用顾忌,更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了。藏地有句格言:傲慢的山岗,留不住智慧的流水。老上师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人。
近年来,叙灵醉心于中国传统文化,四处寻访儒释道三家有真修实证的人。遇到老上师,尤其是看到老上师的茅篷空空如也,他叹为观止。
学佛者不应对物质有太多地依赖。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之所以强大,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,而是他依赖的少。
听叙灵讲在老上师茅篷的见闻,我环顾自己的斗室,书架上的书、茶桌上的壶、各种样式的茶……我喜欢的,我拥有的,哪一个不是贪念的变现,不是执著,不是牵挂?越想越心生惭愧!
叙灵说,亲近老上师时,他偷偷地拍了张照片。没想到,手机马上关机了。打也打不开,以为没电了,赶紧充电。充着电依然打不开。旁边有位师兄悄悄提醒他,“快去求上师慈悲一下吧。上师发过愿,不让人拍照片,谁拍,护法就会让谁的手机关掉。”叙灵听了,有些紧张,不是心疼手机,是怕号码都丢了。
他赶紧向老上师告错,祈请得到谅解。老上师笑了,“也不是绝对不能拍,你和我提前说一声,就不会这样啦。好了,你把手机打开吧。”
当晚,叙灵和其他来找老上师的人,一同挤在茅篷里过夜。山间夜冷,老上师生了火盆,他们围着火盆,烤火,说话,直到夜深。
次日清晨,下山前,叙灵跟老上师告别,“上师,我能把您写进文章吗?”老上师说:“没有什么不可以。你别把我说的写成佛说的,就行啦。”
我与叙灵第一次见面,他就在我心地里播下了一颗去寻访老上师的种子。
冬去春来,西安禅友老郭出差来北京,我向他说起叙灵寻访老上师的故事。老郭说:“我听说过老上师,他好像住在核桃沟。”老郭答应回去帮我打听。
四月,我出差西安,和老郭一起茶聚。他说:“老上师不在核桃沟住了。像是搬到咸阳去啦。我再找人落实一下,你下次来,咱们一起去。”喝茶时,老郭郑重其事地问:“你为什么非要去见他呢?”
山中风景
我为什么非要见老上师呢?
叙灵说,听人说老上师是莲华生(藏传佛教大师)的转世。今生能见到老上师的人,来生不会堕三恶道。
我觉得自己在娑婆世界混迹的这四十多年,有意无意地犯下了不少错误,如果这些错误叠加在一起,怕是来生要失去人身的。
六月初,我再次来到西安。这次,老郭联系上一位马师兄,她每周末都去老上师那里修学。平时,老上师只在周末见弟子。我周五要回北京,无法等到周末。马师兄也不敢贸然带人去,她给老上师打了一个电话。老上师慈悲,让我们周四过去。老郭也慈悲,他推掉其他的事,开车陪我们。
马师兄指路,车开出西安,驶向咸阳。马师兄个子不高,圆圆的脸,说不说话脸上都乐呵呵的。她说:“你们看我现在爱笑是吧?跟老上师学佛之前,我可不是这样。我那时是个典型的怨妇,看什么都不顺眼。”
我问:“那现在呢?”“现在嘛,看谁都顺眼了。”说着,她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老上师平时教你们怎么修行?她说:“老上师让我们在生活中体验佛法。他说,修行就像修理汽车,哪儿坏了修哪儿。人哪儿坏了呢?有习气的地方。”
老上师是藏传佛教的什么派?她说,我不知道,老上师说学佛就好了,分别这个派那个派没有用。
老上师多大年纪?她说,老上师说过他不知道,因为不知道你从他哪一世开始问起。我问:这一世呢。她笑着说,75岁啦。
老上师为什么不住核桃沟了?她说,老上师说出家人就像浮云,飘到哪儿算哪儿。
你为什么要学佛呢?她沉默了一会儿,庄严地说:“我学佛是想弄清楚,人为什么要活着?死亡是怎么一回事?学佛之后,我发现之前自己基本上是白活了。”
老上师不喜欢和人照相吧?她说,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。老上师说相片都是过去。
一路有说有笑,天近中午,开到咸阳郊区。在路边找家面馆,我们一人吃了一碗面。咸阳的面,真咸啊!我有些吃不下。老郭说:“那就别吃了,换一碗吧。”
我摇了摇头,这面碗我要吃下去。咸,也是我寻访老上师应该遇到的一部分。
因为真心修行佛法的人,对这个世界来说,是盐,是灯。对于我们众生来说,没有盐,生活会无味;没有灯,无明会弥漫。
饭后,开车继续前行,七拐八拐,终于来到老上师居住的小区。
老上师正在某单元的顶楼等我们。
进门,双手合十,没有寒暄,坐下。马师兄示意我有什么问题就问。我有些为难,不知道为什么,见到老上师之后,我什么问题也没有。
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听同行的朋友提问,老上师一一作答。
“您这里怎么不布置一个佛堂?”“不用,佛就在这里。(老上师抬起右手指了指左胸。)泥的、金的,都不如心里的。”
我注意到,老上师的右手食指少了一节。问是怎么回事?他说燃指供佛了。
“燃指痛吗?”“痛啊!这是肉,又不是木头,怎么不痛呢?”
“痛怎么办?”“忍着。念阿弥陀佛,念着念着就不痛了。”
听者倍感煎熬,说者轻描淡写。赶紧换个话题吧。
“住山苦吗?”“我在山里住了三十年,没觉得苦。”
“您在山里怎么修行?”“念咒子呗。”
“长期念一个咒,会烦吗?”“烦,是没有耐心嘛。坚持念下去,就有耐心啦。”
老上师的话,简单,朴素,直指人心。我怕听过了会忘,于是掏出笔与本,在征得老上师同意后,我记录下来。
“住山会不会没有吃的?”“山里边可以吃的东西很多,不一定非要吃饭。虚云老和尚住山的时候,没有吃的,他就吃松针。我也有我的办法,有五年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。你们知道米拉日巴尊者吧?他住山只吃荨麻叶子,皮肤都是绿的。”
“不会饿吗?”“胃就是个坑,饥饿就是个感觉,你填一下它,就不饿了。”
“可以供养您吧?”“出家人要度众生,不接众生的供养,就无法结下度众生的缘啊。”我闻言上前,双手奉上来之前早已准备好的供养“一二三”:一块茶砖、两本拙著、三百元供养。
“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放不下,怎么办?”“世间的事,就像镜子里的花,你能看到,但是拿不出来。怎么办?放下就好了。”
“可是就是放不下,怎么办?”“那是心量需要扩大。念《心经》吧。前一段,有个人的孩子得了抑郁症,他带着孩子来找我。我让他们一心念《心经》。三个月后,那个孩子好了。他们感谢我,我说:“我没有做什么。《心经》能扩大人的心量。那孩子一心念经,把自己心胸狭窄的问题解决了,他是自己治好了自己。”没事多念《心经》,念够50万遍,你就会获得不可思议的能力。”
“面对不顺心的事,怎么办?”“别人骂你、怨你,你不要抱怨他,要从心里感谢他,他帮你消业呢。”
“有时一忙就忘了念经,怎么办?”“人把时间都浪费在吃、穿、用这三件事上,这一辈子就过去啦。世间的事情,把它当成真的,就容易着魔。
”“总有很多想法,怎么办?”“那是福报不够,妄想多。”
“没有钱不行啊,人不能不做事!”“要挣钱,但不要贪,挣多少钱,都是给别人挣的。留给儿女的,也是“露水财”,如果他没有福报消受,很快就没了。”
“情感上的事,怎么面对?”“人与人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,哪里有什么情感?不信你看,就算海誓山盟结成夫妻的,这个没了,那个马上会再找一个。”
“修行到什么时候呢?”“人有贪心,造作各种的业。贪心永无止境,修行也永无止境。”
“怎么学习佛法呢?”“师父讲的佛法,你听了,明白了,按要求去做,这就是学习佛法。如果师父讲不清楚,那也是造业,会导致别人谤法。”
“学佛就要布施吗?”“学佛一辈子,就要布施一辈子。要学会向一切众生布施。”
“众生需要布施吗?”“你不布施,众生照样可以生存。你多布施,既培养慈悲心,也是还债。”
“还什么债?”“有的人来问我,怎么学佛了还会遇到灾难?他不知道,那是业力。你过去欠的债,没有偿还清楚,这辈子人家还是要来索取的。早早还债,没有欠债,众生不会伤害你。”
“修行能消业吗?”“能,但是把业都消掉,也不是件容易事。我修行了几十年,不也一样会闹病。”说着,老上师伸出右脚,让我们看他贴在脚上的膏药。
我想到正在写作中的“中国四大佛教名山参访记”之“峨眉山卷”,于是向老上师请教。
“密法中,有没有普贤菩萨?”“密法中的普贤菩萨,叫金刚萨埵,也叫金刚手,他有金刚手段。普贤菩萨在藏地是父亲的形象,在汉地是母亲的形象。”
“有人说,您是莲师再来……”老上师听后,摆了摆手,“那都是别人讲的。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。”
“您是宁玛传承吧?来的路上,马师兄说你不分教派,是怎么回事?”“现在的藏地,不分哪个教派都在修宁玛派的大圆满。所以我说不用分教派了。”
“宁玛派的祖师莲华生大师有妻子吧?他的妻子好像叫益西加措。密教中把妻子叫空行母吗?”“看到双身像,汉地人容易起邪见,会想到男女之间的事。其实,双身像只是象征,男身象征肉体,女身象征精神。唉,佛看众生是佛,众生看佛是众生啊。”“那有没有双修这回事?”“在家人可以,出家人不可以。如果出家人提倡双修,那肯定是邪师。”对这个问题,老上师的回答斩钉截铁,毫不含糊。
“莲师为什么会留下很多伏藏(指把佛法藏在岩石中)?”“他是怕佛法没有了啊,所以把佛经法宝藏在岩石里、水里、虚空中,等有缘的人以后来开启。很多的佛像是用泥土塑的,泥土里也有伏藏。最珍贵的伏藏,是从自己的心里看到佛。”有提问,老上师就回答,露出泛黄的牙齿;没有提问,他就目光低垂,安静地坐着。
进门坐下后,老上师让马师兄给每人倒了杯茶;过了一会儿,他又让她拿瓜子给大家吃;后来,他让她为我们切了一只西瓜。
很好的缘起。茶水,代表甘露,代表般若智慧;瓜子,代表种子,代表殊胜的因;西瓜,代表圆满,代表殊胜的果。老上师不吃,他只是看我们吃。
老上师说,这次来,可以咸阳见。如果晚一段来,就要山里见了。过几天,他要到秦岭南坡某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隐修。
大家一边喝茶,一边请益,不知不觉,四个小时过去。该告辞了。
前两天,我和朋友去终南山净业寺。爬山后,双腿酸痛,上下楼都费劲。我们走到楼下,老上师也下来了,他走到我们前面,健步如飞。
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下了老上师的背影。有师兄提醒我,“你不怕手机出问题吗?”我赶紧给自己找借口,“我拍的背影,不是正脸,应该没事吧。”
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,低头看,还好,手机还能用。
老上师慈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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